白马河，北方的一条古老的河，自北向南，偎依着我的家乡静静流过。据说先人们在拓宽这条河时，总见到一匹美丽的白马驻足岸边。随后的几年，每到那个拓河的时节，那匹白马总会来到河边驻足，再后来人们就将这条河取名叫了白马河。白马河养育了故乡，养育了我的祖辈，养育了父亲，也养育了我。
今年春节前，我终于又回到了故乡给父亲上坟。父亲长眠在了白马河边，去世前他就要求葬在这条河边，他说他喝了一辈子这条河的水，看了一辈子这条河向南默默流淌，死后他要继续伴着这条河，看着她长流不息。
我家的老房子座在河的西岸边，出门便是河堰，上了堰便看到青绿的河水，水中间的河滩，河对面看不到边的树林。那时还是计划经济时期，父亲经营着全村唯一的一家小代销店，店内商品多是为供销社代销，只有糕点、酱菜等食品为自家生产。有了这点生意补贴家用，家境就相对好了一些，建的房子也是村里仅有的几家红瓷瓦红砖角的民房之一，在周围都是麦秸顶土坯墙的民房中，凸显气派，与美丽的白马河相映衬，可算是一道风景。
每天父亲早起去开店，顺便送我去村里的小学上学。父亲身材不高却很壮实，走路总背着手，脚步非常稳健。父子俩不够和谐的脚步声每每响在黄土夯实的河堰上，便会惊扰着还是睡眼惺忪的白马河，此时，会有水鸟或麻雀从河滩和岸边的树上飞起。
历史上白马河极少发生过洪灾，也更没有断流现象，她总是在那里静静地流淌，宛若一个娴静的乡村少女。尤其到夏天，早晨常伴着村鸡最后的鸣叫，晨曦映出满河的水雾，河滩上和对岸的树林只露出些许的树梢，如仙境一般，一切都宁静地让你想继续回家睡觉。这时会有三三两两的村妇挑着水桶去河边汲水，有的会来回挑两三趟，直至家里的水缸满了，够一家人一天的饮用。
每天下午放学后我都要在父亲的店里玩一会儿。父亲是村子里公认的忠厚老实人，即使是别人和母亲吵架，父亲也不会上前去说句话，仍呆在他的店里像是和自己没有关系一样。诚实本分也体现在他的生意上，父亲从不会多占村民一分钱，要是偶尔算错帐多收了，他会立即给人家送回去，那时生活都比较艰难，他说一分钱在庄邻家里都会起大用。父亲的人缘很好，村子里的男人们农闲时都会到小店里喝上一两碗散酒，交流着一天的见闻，评论着所能听到的天下大事，父亲的小店也就成为村子里唯一的会所和新闻中心。父亲开店并不耽搁农活，农忙时他会关上店门，庄稼地里就会多了一个强健的身影。那时的父亲，是一座山，是全家人的依靠。
开店和农忙外，父亲还有一项活动是打渔，一为喜好，也为改善全家人的生活。父亲自己打制了一条小渔船，备了几张网和必要的渔具。多数时间他自己边撑船边撒网、下网，有时我也给他划划船。每看到父亲慢慢从水里收起网子，在船里将鱼儿从网中拿出放在有水的小船舱里，我总是要兴奋地跳起来。那时生活比较穷困，家里难得吃上好吃的有营养的东西，而父亲却让家里常年不缺鱼吃，有时打得多点，他会让母亲或哪个孩子送给邻居或家庭十分困难的村民。
接近傍晚的时候，待村民们把需要的油盐酱醋基本采购过了，父亲就结束了一天的营业，带上我去河里洗澡。傍晚时也是农忙后，河里聚集了很多赤条条的男人，他们高声地开着玩笑，说着些脏话和黄色的段子，也不顾忌在浅水里嬉闹的孩子们，见到堰上有将脸转向一边或用草帽遮住脸的女人走过，他们会说得声音更大，笑声更放肆。而此时父亲总是在静静地洗着澡，从不插话。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从不会说脏话，也极少骂人，也极少打我们，他一生沉默寡言，只有从他慈祥的眼神里，能看出点他那深厚的内心世界。
那时候我特爱潜水，和小伙伴们比赛看谁在水里待的时间长，猜猜有可能在水面的什么地方冒出来。一头扎进去，在砂质松软的河床上抓爬，像鱼儿一样随意游弋，几分钟后从另一个地方猛地窜出，再变换着各种姿势游泳，这时如果能吸引更多注意的目光，游得会更有劲，花样会更多。河水是微甜的，水里的鱼特别多，在水里呆着不动，就会有小鱼来啄你的身子，痒痒的，妙妙的。有时我们孩子们还会把毛巾的一头用牙咬住，两手捏住在水里的另一头的两个角，然后躬着身快直地朝水边淘去，毛巾里便能兜些活崩乱跳的小鱼虾。河里水很深的地方常会有人用土制的炸药炸鱼，每每有“咕咚”、“咕咚”两三声巨响后，河面便漂着大片大片白花花晕死的鱼，会有许多不顾一切的人跳进水里用网子和衣帽去捞，过后便是这些人家冒出的袅袅炊烟和餐桌上的美味了。
夏天的夜晚是惬意的。随着对岸树林上的霞光渐渐消退，夜色渐渐笼来，村民门会挟着席子，拿着床单，摇着手中的芭蕉扇，到河堰上纳凉，聊天，睡觉。父亲也会提着一壶泡好的凉茶，在堰上睡到深夜甚或是整夜。夜晚的河风轻轻凉凉，叫了一天的蝉鸣渐渐消去，洗过澡的肌肤滑滑爽爽，河堰上的人们在浅浅的梦里享受着大自然静静而甜甜的爱抚。
那时的日子就这样流淌着，日复一日，年复一年，像父亲钟爱的白马河，静静地流过。
后来，我进县城读高中住校，在老家待的时间就不多了，再后来上大学、读研究生，毕业后去了省城工作，便很少有机会回家乡了。
大约在三年前的夏天，我因事回了一次老家，见老房子周围的新老邻居都已是砖瓦房和楼房，多数农家都有了农用机动车甚至有了小轿车，我家的老房子夹在中间很显寒碜，虽然常年没有人住，但有家族人的维护，房子还显结实。而白马河却已是面目全非，河的水面变窄了许多，河水微微泛红，难以见到有鱼儿游弋，据说是被上游的几家造纸厂化工厂污染的。河中的滩涂消失了，对岸的树林换成了鳞次栉比的民房，白马河再也不是我魂牵梦绕的童年的那个白马河了。父亲的老店也早已消失了，变成了农药化肥销售点。去看父亲的坟地，却见原来林深幽静的公墓地中间横穿了一条砂土路，车水马龙使安息的人不得安宁。父亲还是躺在河边，但我想他老人家肯定会不高兴了，只是他的叹息我已没法听到。
值得欣慰的是，这次回老家，看到河水已青绿了许多，水边能看见一些小鱼在游弋，河两边的树也多了起来，飞鸟也见多了。听村里的干部说，这几年治理环境污染很下了功夫，村民们也有了环境意识，环境比从前好多了。也的确如此，整个村子看起来好像整洁了许多，村里的土路都换成了水泥路，家家都通上了自来水和有线电视，小时候每天都会闻到的垃圾和粪便的臭气基本上已没有了。看到这些，九泉下的父亲肯定会欣慰了许多。
随着年岁的增大，对故乡的思念之情却与日俱增。总想能为家乡做点什么，可总是力不从心，至今也未能做成一件事。如今，故乡已离得很远了，只是常常在梦乡里浮现。而每每从住房的窗外遥望故乡的方向，想着父亲已长眠在了那里，有时不觉得泪就流了下来。总想着能找时间再回故乡，看看父亲，看看白马河。
